「喂，小陳……我知道我知道，我後天就趕回去，我的報告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就等整合大家的資料。」
「你是我們的精神領袖，下一個標案，就要靠你了。」
「哪裡，這是大家的功勞。」
「我們聯手再拿下一個案子，就要出人頭地了！」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快到家了。」
文德走在農村的小路上，這是他小時熟悉的路，午後的燠熱，看不見什麼人影。
聽阿爸說，再來伯走了，他的田沒人耕種，轉賣給城市來的建商要蓋房子。阿坤伯也老了，聽說他的孩子也不要回鄉，留著他拖著老邁的身體，一天過一天。
眼前這整片稻子垂頭喪氣的，好似封口的水井，悠悠怨怨的深藏許多心事。
「阿爸，我回來了。」
「啊，你回來了！事情考慮得如何？」
文德卸下身上沉重的背包，回頭看著坐在陳舊籐椅上的年邁父親。
「阿爸，唯獨這事兒我是不會答應的。」
「唉，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死腦筋？我這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阿爸是為我好，但這事真不用您來操心，我自會有我的打算。」
屋頂上掛著的吊扇發出轟隆隆的煩人聲響，老人輕不可聞地歎息著，拿下掛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俯首揉起那酸澀的眼。
「飯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趕緊洗手去吧。」
文德應了聲，脫下身上沾滿塵土的外套，轉身進了廚房。
餐桌上擺的依舊是吃了多年的鍋巴飯，而飯上則淋了一些阿爸親自滷的肉燥。這吃了二十幾年不變的菜色，在此刻竟讓文德感到一陣鼻酸。
他母親難產早逝，他與阿爸相依為命活了三十多年。對從小就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文德來說，這塊土地早已與他產生了一種血濃於水的情感。
然而這片孕育出他的土地，卻逐漸變得陌生。
隨著都市經濟日漸發達，鄉村裡的人口嚴重流失，那些從小就玩在一起的同伴們也都轉往都市發展，而今還有在聯繫的，也只剩下他和小陳。
自從高中畢業以後，他就離開家鄉和小陳一起搬到都市打拼。每一次回來，都會發現有一處熟悉的地方變得不同。
以前和同伴們一起爬的那棵老榕樹沒了，聽說是被一位富翁瞧上，給鏟回去擺庭園觀賞去了；小學的那塊空地，大夥們以前都會從家裡偷點魚肉和雞蛋一起去那焢土窯，而今也因為招收不到學生而被拆了；就連後山那片成為他們玩樂場所的墓地，也都成了大片柏油路。
這裡對文德來說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可現在他連「觸景傷情」的條件也沒有，一切都變得那麼陌生。
當年他和小陳外出打拼時，本是想將阿爸一起接到市區居住，但那時的阿爸拒絕了，因為他說他要守著這塊地。
當下的他其實鬆了口氣，因為這裡有阿爸在，有阿爸的田地在，一切就不會變得那麼陌生。
然而這次回來，阿爸卻對他說：「阿德仔，阿爸老囉……沒那把精力再下田了，你把這塊地拿去賣吧。」
阿爸說完後還絮絮叨叨唸了好多，說什麼要他拿著這筆錢去還市裡那棟房子的貸款，再不然就是去買部車……但是阿爸，這塊地陪伴您的歲月更久，這可是您花了整整一輩子的時間在經營的土地啊！怎麼能說賣就賣？
文德當下就拒絕了阿爸的提議，背著剛進門都還沒放下的包就奪門而出，他不想讓阿爸看到，一個都三十好幾的男人卻還像個孩子似地流淚。
一直以來，文德都不願意面對，無論是無法回到從前的家鄉，還是愈發年邁的父親。而阿爸今日的這席話，等於是強行讓他面對這一直以來都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在奪出家門後，他沿著記憶中所有去過的場景走了一遍，有以前就讀的那所小學校、也有以前那棵老榕樹常駐的空地，還有再來伯那塊賣出去的田地。
在經過阿坤伯開的那間小雜貨店時，文德特意繞了進去，向裡頭的阿坤伯打招呼。老人花白著頭髮，笑呵呵地招待青年入內喝茶。
「唉……還是你有心啊！哪像我那幾個不孝子，就算放假了也不回來看看我這老人家，看來是想等到我只剩一口氣了，才願意回來收屍！」
老人家用自嘲的語氣開自己玩笑，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笑呵呵地，好像不怎麼在意，但文德知道，阿坤伯是真想他那幾個孩子了。
「您也別說笑了！我看您這身體還硬朗著呢，一定可以活到長命百歲！」
「哈哈！還是你這小子會說話！可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自己最清楚，你也別淨說些安慰我的話了，趕緊回去看看你老爸吧！」老人啜了口茶繼續道：「還記得你那個再來伯不？他在臨走之前留下的那塊地，可是你老爸幫忙打理好的，那死老傢伙也真是的，走了也不讓人省心！」
阿坤伯說這話的時候，文德看見他裝做不經意地抬手抹掉眼角的淚，這倆人以前一見面就鬥嘴，看起來水火不容，但實際上都把對方當作很重要的朋友吧？
文德識趣地裝沒看見，而阿坤伯也開始下了逐客令：「好了好了，你小子趕緊回去，順便代我向你爸問好，老人家要去睡午覺了！」
「好的，那我下次再來看您。」
在文德踏出雜貨店時，阿坤伯突然開口：「小子！趁你現在還年輕，想做什麼就放膽去做！沒撞個頭破血流，都別說自己努力過！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錯過了，再想後悔可就來不及囉。」
文德詫異地回過頭，卻只見老人躝跚的背影以及桌上還在冒煙的第三杯茶。
回程的路上，文德接到小陳打來的電話，這幾些年來，他們在外打拼出來的事業也算小有所成，而目前手頭上的案子到了最後階段，下一個案子才是真正關鍵，若是成了，這將會對他們的人生產生重大影響。
重新回到家，文德看著對面這塊土地，或許它們是聽到了阿爸說要賣掉這裡的話，稻子看起來竟都有些垂頭喪氣。
文德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開眼前這扇老舊木門，並暗自下了決心。
「阿爸，我回來了。」
多年以後，誰也想不到，只不過是當年青年的一個念想，竟將一個默默無聞的邊鄉地區，經營成如今著名的觀光勝地，而之中的首要功臣卻說：「哪裡，這都是小陳還有大家的功勞。」
而更多年以後，孩子們問他：「為什麼會想將這塊地改造成一個觀光勝地呢？」
彼時，歲月早已在他身上刻下了許多痕跡，頭髮半白的他躺在老舊的藤椅上，緩緩地笑了。
是啊，為什麼呢？
「大概是……不想後悔吧。」
溫暖宜人的陽光照在身上，文德想起很久以前，那位性格開朗的老人。若不是他當年的一席話，自己也不會有面對這事的勇氣吧？
——與其讓「家鄉」這塊土地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不如讓它造自己想要的樣子走。
當年的他若是選擇逃避，現在或許會在哪裡懊悔，並過著那一成不變的生活吧？
阿爸、阿坤伯、再來伯，我現在很幸福，你們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