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加護病房儀器上，心跳曲線高高低低的起伏者，我的一顆心臟也噗通噗通的跳動，似乎要跳出這令我難熬的空間，或只是想要逃避這突然的一切。我的腦袋空白，不知所以，你面無表情的躺著，時間就凝住在規律單調的聲音裡。
　　恍惚間，我看到那快樂的場景。
我張開著手作為飛機的翅膀，而你則是我最牢固的機身。
　　陽光和煦，庭院只有你我兩人。在這樣靜謐炎熱的夏日假日裡，你總是會犧牲掉睡眠時間來陪我。
　　那時的我不懂得這樣的機會是難得的，只知道你會是我永遠最重要的機身，不離不棄。
　　直到有一天，我漸漸學會踏出這片你為我建造的院子時，我已經遺忘你這個默默等待起飛的機身。
　　我已振翅飛翔。　　
時間流轉，又是在同樣的一個夏日假日裡，你雙手自然垂下，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子在木椅上微微打呼。
　　我輕挪腳步的將你身上的被子慢慢撫平，感受著你均勻的呼吸在我的手下緩緩起伏。
　　細數你髮上的雪絲、詳記著你臉上的刻痕，還有你那清楚浮現的點點斑紋，我開始警覺你的老去。
　　我撇頭看見你放在桌上的書本，伸手翻閱，我某一頁停下了手，拿出了你夾在書中的一張紙。
　　紙張上頭畫的是一架斷了翅膀的飛機。　　
眼眶一熱，我忽然覺得這張畫格外熟悉。抿著唇，我將紙張翻到背面，赫然發現紙張背後的三個字──你的名字。
　　「你是？」你充滿著疑惑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望著我，你揚手取下了被我捧在手心上的書。
　　你順手翻了幾頁，然後凝視著我手上的紙張。
　　微微一笑，你說：「你怎麼會有空來看我？你不是很忙嗎？」你一瞬間的疑惑在我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我好害怕你的記憶就像這本書一樣，沾滿了黃斑。
　　我快速的抹去臉上的眼淚，回頭勾起微笑說道：「我不是說今天我會回來的嗎？你忘記了嗎？」
　　你沉默了一會，然後勾起微笑的說：「我都忘記我是等你等到睡著了，瞧我這記性。」無奈的搖了搖頭，你順手把蓋至腳邊被子往上提了一些。
　　看著你緩慢的動作，我的心中就有種抓不住流沙的焦慮，感覺你隨時就要丟下我一樣。
　　吸了一口氣，我說：「爸，你住在這還習慣嗎？」
　　「習慣阿？人老了求得也不多，也沒說什麼習慣不習慣了，反正有得住、有得吃就夠了。」你呵呵的笑著，笑聲迴盪在這空盪的屋子中。
　　此時這樣的笑聲卻是多麼的諷刺。
　　「對了，你還記得這個嗎？」伸出食指，你指著被我握緊在手中的紙張。
　　拿過我手上的紙，你在嘴邊化開了一個微笑，你說：「最近我一直夢見你小時後的樣子，你張開著翅膀在我肩膀上悅耳的笑聲，雖然只是不停的奔跑著，但對你來說卻是最期待的遊戲。」嘴角的弧度停止了上揚，你忽然用一種含帶著淡淡悲傷的雙眸望著我繼續說：「可是夢醒了之後，對於你的記憶又開始模糊，你現在是幾歲呢？興趣呢？樣子呢？最後……我連名字也記不太清了。」
　　說到這，你的淚水已經積滿了眼眶。抹去你的眼淚，我說：「沒關係。你忘記我幾次，我就讓你記起我幾次。一次又一次，到最後你就不會忘記我了。」指尖承載著你的淚水，你也伸手拭去我的眼淚。
　　「到最後……會是幾次呢？」你含糊的講著，潰堤的淚水讓我無法在用一隻手替你抹去。
　　「爸……」
　　那一日，我依舊沒有問清楚那一張被他夾在書本裡的紙有什麼涵義，只是在離開之前又讓他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而那天過後，你的行為開始怪異起來。看我的眼神不再像是從前一樣，對我滿是戒備。
　　不過我從不怪你，因為我知道你並非真的忘了我。
　　這時，我會盡我所能的牽著你的手然後讓你重新的認識我，直到你對我不在充滿敵意。
　　這樣的日子，我已經不知道重複幾次，只知道你遺忘的速度已經開始超越我探望你的時間。
　　就在最近一次見到你時，你就坐在一個電話亭下，癡癡的望著另外一方，說要等奶奶回來。
　　一瞬間，我張開雙手擁抱著你，我將臉埋進你的頸窩當中，我告訴我自己這一次是幸運，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你。
　　握著你的手，我將手貼在我臉頰邊，我說：「爸，我們一起回家等奶奶好嗎？」
　　可是你卻像是個小孩自似的甩開了我的手說：「不行，阿母說她下班會經過這個地方，要我好好的在這邊等。」
　　一瞬間，我心中的悲傷就卡在咽喉上，哽咽了一會，我拉起你的手說：「剛剛我有遇到『阿母』，她說她會提早回家，要你趕快回家等喔！」
　　聽到我這麼說，你才乖順的讓我牽著手，跟隨我的腳步。
　　可是僅是過了幾條街，你又回復到了正常的你，你有些落寞的說：「我又忘記你了嗎？」
　　回過頭，我望著你的側臉，我牽起微笑的說：「沒有阿，你還記起奶奶呢，好好喔，下一次我也要聽聽奶奶的故事。」
　　你輕輕的微笑，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你乾裂的嘴唇說道：「你知道嗎？一個人忘記其他人是不會害怕的，但是如果被其他人遺忘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我……不想忘記你。」停下腳步，你看著在公園裡遊玩的孩子們說道，臉上的表情和緩了許多。
　　「不會的。」握緊你的手，我說。
　　可是事與願違，你漸漸的「真的」記不起我來，還毫不留情的拿起桌上的水杯砸在我的身上，說我是小偷。
　　冰涼的冷水從我的下巴滴落，我的雙手再也握不緊你，只能不停的讓你對我開口咆嘯。
　　捂著被你打傷的臉頰，我快步離去好讓你平復心中的憤怒，就見你喘著大氣坐在你之前睡著的木椅上翻閱著同樣的一本書。你拿起了那張夾在書中的紙只是看了看又將它放下，然後又搔了搔頭，接著──你將它揉成了一團。
　　站在三合院的門口，我的眼淚夾雜在刮起的涼風當中，翻飛的衣擺就這樣隨風起舞。
　　之後，我們再也沒直接碰面。
　　為了安撫你的情緒，我請了朋友來幫我的忙，就在半拉半拖之下把你帶到了醫院。
　　受到一個完整照顧的你雖然在病情有了控制，但是身理上的疾病也開始慢慢浮現。
　　而醫生也毫不保留的告訴我你現在的狀況。
　　雖然心中有好多的不捨，但是從你那少數醒來的時間裡聽著你叫我的名字，我就覺得你絕不會丟下我。
　　聽著床櫃旁邊的規律音調，我從口袋中拿出了當日被你丟進垃圾桶裡的紙團。
　　撫平紙團，我看著上面的圖案，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匆匆的翻找出放在我包包裡的原子筆，然後在那張沒有斷翅的機身加上了翅膀。
　　是的，我回來了。　　
你是在等我嗎？爸爸？
　　順了順你散亂在額邊的髮，我趴在你的床邊凝視著平緩呼吸的你。
　　眼見你眼角邊淚水緩緩滑落沒入了鬢髮中，在旁規律的彈跳聲成了單一的叫聲。
　　抓著你雪白的被褥，我同樣掛著眼淚說道：「你永遠是我最牢固的機身，而我是你最驕傲的雙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