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從枝葉的空隙中灑落下來,我抬起頭看著那亮晃晃的光線,耀眼得有些張不開眼睛。我推著老奶奶的輪椅,在石頭舖面上緩緩發出聲音,又有節奏又很輕快的移動著。我們環著公園的步道,一圈一圈的走著,路上的花草似乎都在為我們微笑,時空彷彿就停留在那美好的一刻。 「早在好久好久以前,這棵樹就在這裡了。」奶奶伸手撫著樹幹的紋路,那憐惜的眼神彷彿在看一位相識許久的老友。 滴答、滴答的聲響在這時格外引人注意,公園旁的鐵皮屋上的積水提醒著我們昨天深夜的大雨。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認識了一個隔壁村的男孩。」奶奶那微微沙啞的噪音蓋不住的溫柔聲線,一如她的為人般,親切有禮的言行深深映在鄰居們的腦海中。 然而她接著訴說的故事,卻和以往的故事不同,電視小說般的情節讓我久久無法回神。 「在我們那個年代,人們平常說的是日文,家家戶戶中多少都有些日本文化的飾品或衣裳,有錢人家更是如此……。 我們家族在當時有不小的威望,似乎是因為負責管理全村秩序的關係,家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而家中年紀最小的我,便負責採買每天的食材。 直到今日,那天清晨的場景依然像昨天一般清晰,我在市集裡和他擦身而過,穿著一襲靛青色大衣的男子,在昏暗、尚未全亮的天色中緩緩回眸,清澈的眼神和說著「抱歉,我不小心撞到你了。」的響亮聲音,那是我倆認識的契機。 在那之後的每一個清晨,我都會在同樣的地方遇到他,隨著時間的流動,我倆變得更加熟悉,午後的樹下成為我們幽會的地點。 初次嚐至戀愛滋味時總是特別天真、特別傻的,當時的我也不例外,單純的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然而隨著募兵傳單的發行及空襲警報的響起,一切都逐漸變了調。 「我要成為特攻隊的一員。」他收起平時嘻鬧的態度,眼神盯著地板,不時往我這偷瞄幾眼,像極了做錯事情的孩子,模樣十分好笑。 但,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村里的少年一個個加入軍中,開始了每日的訓練,其他人也配合政府開始為戰爭做準備,以往平淡悠閒的生活猶如昨夜的幻境,叫人分不清真假。 硝煙的氣味瀰漫在空中,即便經過一整個雨季仍無法被抹滅的不安和這乾淨皎白的明月形成強烈對比,躲藏在樹叢中不知名的鳥兒咕咕低喃著,陪伴我等待遠方匆忙跑來的人影。 遲來的青年對我道了個歉,接著並肩坐在我身旁,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今天發生的事,或懷念起童年的光景,一直到路燈亮起、月亮移至正上方為止。 這樣的日子不多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冬天結束後他就要出征南洋,一去不返。 葉子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轉紅飄落的,究竟是在花朵被雨水摧殘,打落一地時;在城鎮遭敵軍轟炸,滿池瓦楞時,還是那一架他將駕駛的紅蜻蜓,徑直在他面前停下時? 前一天深夜,我們相約在老地方,那個只屬於我們的地方,正值花期的梅花絢麗的綻放,鮮豔的紅色隨著風的邀請擺動著,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他將身子轉過來,細細凝視著我,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將我烙印在心中,不知何時天空已轉為層次豐富的淡藍色。 他為我戴上戒指,卻沒向我求婚。 當我再次於淚濕的枕頭上醒來時,才再次意會到,冬天已經結束了,而我的春天,也隨著那架紅蜻蜓消逝而去了。 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難過,也許是愈發忙碌的生活幫我切割了悲傷,但在悄然無息的深夜時分,他們又席捲而來將我淹沒,令我窒息。 我開始培養新的習慣,想念他時我便提起紙筆寫信給他,將那些伴隨著耳鳴的酸苦封進墨水中,這樣的習慣持續了好久,一眨眼頭髮就白了,皮膚也出現斑點和皺紋,那思念已久的面容,如今也變得模糊不清,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鄰近學校的鐘聲將我拉回現實,結伴歸去的鴿子此起彼落的啼叫聲和一旁孩子的嘻鬧聲混雜著,替社區增添活潑歡快的氣氛。 奶奶側過身來看著我,那一如往常的溫和微笑中流露出些許不捨,我將嘴張開又闔上,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讓昨晚的雨水洗淨、滋潤過的天空被夕陽染成金色到橘紅色的漸層,遠處大樓的玻璃時不時反射著光點。 「這般美麗的景色啊,真希望你能看到呢。」奶奶將指腹湊近唇邊再碰觸樹幹,最後一次親吻著曾帶著笑容佇立於此的身影。 「謝謝你曾伴我度過的時光,能和你相識真是太好了呢。」迴盪在公園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但奶奶臉上的笑容卻是這般真摯、燦爛,一如落下湖面的彩色珠子般,在我心中牽起陣陣漣漪,那股難以言辭的餘韻久久無法平靜。 枝葉之間灑落的光影逐漸模糊,我起身推著奶奶的輪椅,離開公園前不禁遲疑了腳步,回頭再看一眼那知悉一切的大樹,並在轉頭回來的同時決定將樹下的故事與胸口的苦澀收好,在月亮升起前封進紙筆。 噠噠的鍵盤聲在偌大的房間中響起,束著馬尾的女孩雙手在鍵盤上飛快移動著,她面前的螢幕隨著節奏出現了幾個字。 「樹下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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