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從枝葉的空隙中灑落下來,我抬起頭看著那亮晃晃的光線,耀眼得有些張不開眼睛。我推著老奶奶的輪椅,在石頭鋪面上緩緩發出聲音,又有節奏又很輕快的移動著。我們環著公園的步道,一圈一圈的走著,路上的花草似乎都在為我們微笑,時空彷彿就停留在那美好的一刻。……
(一) 自幼奶奶總是帶著我到這公園陪我玩耍,一直到我上國中為止我們都住一起,相處時間雖談不上長,卻也是童年回憶裡十分值得回味的地方。
公園內有棵壯碩大樹,據老一輩人說年代悠久,真正樹齡已難以追朔,而在那冷氣尚未盛行的年代裡,樹下是我與家人以及眾多鄰居午後閒暇時間最愛的乘涼聊是非的地點。
孩童嬉戲、家長閒談,在那年代中,是平凡不過的場景。但時至今日,人們隨著科技進步生活慢慢富裕起來,日子也漸漸變得忙碌,許多時候要家庭或朋友聚會都變成一件難上加難的事,而最令人難以置信,我等似乎習以為常這般快節奏生活,並不以為然。
像今天有空推著奶奶出來公園走走,幾乎是幾個月才有一次機會。
「孫呀,還記不記得以前在這裡陪妳下過棋的陳伯伯?突然有些懷念他們家還沒搬走的時候,我們兩家常常玩在一塊呢。」坐在輪椅上的奶奶指著眼前老樹,率先打開話題。她其實精神一直都很不錯,奈何身體近年雖無病痛,卻也越來越虛弱,最先是需要用拐杖支撐身體,到近幾個月甚至連需要倚靠輪椅代步。
「當然記得,去年我去過他們家拜訪,結果他們家說陳伯伯前年因為癌症離開了。我聽了難過的要命,怎麼以前身體非常硬朗的人就這樣沒了呢……」心中不免感慨物是人非,怎麼一轉眼,許許多多人都慢慢離開了呢?
陳伯伯、以及也在前年離開的爺爺都是和藹可親的長輩,想叫人不懷念都難,尤在今天又看見這大夥以前常聚的大樹,種種回憶彷彿又歷歷在目。
「唉,人嘛,總有一天都會,老態哪裡是能避免的……」奶奶自己說著,也不禁紅了眼眶,「想當初妳陳伯伯還抱怨過他家孩子都太忙,少少回家一趟也總是匆匆又走,怎麼想見自己孩子一面這麼難。妳說是不是現在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是這樣子呢?」
並沒有!第一當下我想這麼辯解著,只因這話鋒利的盡乎要刺到心坎去。 我無法安慰她老人家,因為連我自己、我的兄弟姊妹、我的雙親都在為生活而努力忙碌著,久久才能和她老人家相聚一次。
她嘴上總說著不在意,可是實際上又怎麼可能不?自爺爺撒手走後奶奶都是自己打理著生活,日子清閒、卻也寂寞不是嗎?人類是能夠孤單的生物,但沒有人能承受寂寞。我們何其不是在辜負著一位老人家的期望?
「奶奶,妳會不會覺得我們這樣很不好?」我忍不住反問了老人家。
「笨孫!哪有什麼好或不好?長大了自然會變忙,又不是打死不來看我,妳在不好什麼?」奶奶一口台語罵起來還有生有氣的,她約莫是猜到我又在胡思亂想什麼,罵完人還不忘安慰兩句:「妳已經很乖了好不!都不用我說你們自己就會來,哪像那個……」
(二) 老人家性格很是豪邁,長輩與晚輩間相處也很隨興,所以這位老人家與我們相處起來更有種忘年之交感,而非一板一眼的傳統模式。雖然沒住在一起了,但到底還是住最近的孫子,所以感情十分要好。
還記得有次我仍在求學階段的時候,父母又因為生活種種大吵一架,那次吵得何其兇幾度談到要離婚,根本要以天翻地覆形容。我覺得最無辜是遷怒孩子,孩子往往被道德綁架,有理說不得,有怨吐不了。至少在那沒有經濟能力的情況下,我自己的心情起伏非常劇烈,總覺得不被重視。
在那爭吵下父母雙雙不歡而散,母親帶著我去找奶奶,正確應該說外婆,只是我們家習慣了這樣喊老人家。
談話內容不外乎都是抱怨再抱怨,只是事後想想,僅是抱怨又如何?真正能夠改變得實在少之又少。
然而這樣的抱怨儼然對老人家不好,人家會為此擔心操勞,但不得不說,在那段紛爭不斷的日子裡,卻是因為有著奶奶這人才讓我覺得日子有些安全感。
她老人家特別獨立,在那男主外女主內的年代裡,她卻不同於以往婦女形象,將工作與家事通通一手包辦,家庭事業都顧及的女強人。這樣一個人自然好強,我母親總說她老人家越老越好強好面子,但不得不說,也是如此這樣,才讓人覺得安心可靠。
她是我們某層面上的心靈導師,是在外受挫,願意保護我們的存在。
如同大樹一般,溫柔又偉大。
(三) 人們都說怕什麼來什麼。事實也如此告知。
變故說來就來,砸得令人措手不及。但真要說沒發現一些端倪,似乎又過於攏統,說是倉促,不太妥當。
因為我們是都知道的,卻又都心照不宣,總覺得那不是現實,而逃避到最後結果就是她的生命,悄悄離開我們,永遠、回不來了。
她的最後,走的十分辛苦。
在我們以為她的身體只是因為年紀大而自然衰老的同時,其實那名喚〝紅斑性狼瘡〞的疾病早已慢慢在侵蝕她的身體。
疾病簡單解釋是免疫力太強會去攻擊自身其他器官,導致其他器官衰敗。疾病本身不算難醫治,通常都為青壯年人所發病。難就難在那治療用藥副作用太過強烈,她一個老年人身體難以負荷。
而且更令人意外的是疾病的潛伏期過長,以及非常不易確診出此病,才導致我們發現時已經是病情不太樂觀的時候。
那時奶奶身體出現一些症狀,我們家屬著手安排讓她去醫院檢查,原先診斷是舊病問題,我們也沒過多疑慮,是住院後情況越來越奇怪,以及一些不同的病狀出現,才有進一步檢查出是此病。 病期沒有持續很久,大約半年左右就讓一個以前連感冒都不會得的健康老人到最後器官幾乎全壞光的情況離開人世。
中間變化之快,真的讓人難以接受。每每一想到那種明明外觀看不出什麼變化,實質身體早就受疾病蠶食殆盡的情形,都令人心疼不已。
去探望她的時候她老人家還能與我有說有笑,一點也沒有生病的模樣,真的很難想像怎麼進了這醫院以後卻再也沒有出來了,怎麼就在之後某個下午得到這樣一個比預料早太多的訊息?
(四) 如今再次抽空踏到公園的樹下,真讓人借景傷感。
這棵大樹一如往昔繁葉茂密,它還是它,然而我所熟識的一切卻漸漸變了。
「若大樹擁有靈性,是否也看盡了無數個悲歡離合?」在我尚未出生的年代中,靜靜看著許許多多的故事從始而終?而我們的故事終將有天也成為了過去,被它所記載著?
人類壽命多則百餘年,與這棵宏偉大樹相比,真是短促不已。
據聞大樹曾和旁樹相倚相扶,被當時人稱作扶桑。但和那時的鼎盛相比,如今已僅存一棵的景象,也說明著禍福相倚,萬般生命皆有始有終。
該逝去的,有朝一日會失去。
同時新的生命也會慢慢來到。
四季遞嬗,生而不息。
每一種陪伴都是有所限期的,無論親情、友情、亦或愛情。
要在這短暫時光裡做到盡善盡美是不太可能,我們所能克制的是減少遺憾。
就宛如任何事都沒有絕對對錯,有的,是後不後悔。
我還想她,但我也必須向前邁步。
雖然寂寞了點,但我仍然會加倍努力的,活下去。
會努力茁壯,成為一個如同您一樣堅強溫柔的大人。
為自己理出結論後不禁也納悶另一件事:「扶桑是否也懷念自己最為盛大的昔時?」和我一樣懷念著童年那在大樹底下無憂無慮玩耍、回到家有長輩嘮叨擔心的小日子?
都說太念舊不長進,我們常常所念的何嘗不是最初那個一無所有、卻最為單純的自己?
故事正在編寫,朝著結局緩慢前進。 說多了,就是老生常談。
謝謝曾經的陪伴,樹下的回憶,有著訴不盡的往昔。
驀然回首,彷彿看見妳我仍在樹下健談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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