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從枝葉的空隙中灑落下來,我抬起頭看著那亮晃晃的光線,耀眼得有些張不開眼睛。我推著老奶奶的輪椅,在石頭鋪面上緩緩發出聲音,又有節奏又很輕快的移動著。我們環著公園的步道,一圈一圈的走著,路上的花草似乎都在為我們微笑,時空彷彿就停留在那美好的一刻。 悠閒自然的氛圍,不禁讓我的思緒漸漸飄遠。 還記得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我正思考著未來要做什麼,身旁的親友都跟我說:「妳這麼有愛心,又這麼細心,很適合去當護士啊!」 最終我念了護理系,但我不是成為在複雜的醫院裡忙的天昏地暗的護士,而是在鄉下的養老院擔任護理人員,雖然薪水不比醫院高,但日子也清閒許多。 在這裡的老人,大多是年事已高,兒女無力扶養,或是久病纏身,已放棄繼續治療,若要說與醫院的差別,大概就是沒有個「生」字而已,「老、病、死」依然時時刻刻發生。 能夠讓我們推著出來曬曬太陽、吹吹風的爺爺、奶奶們,大部分身體都還硬朗,只是可能行動不便或是視力不佳而已,對此,我們都感到很幸運,畢竟沒有人知道他們還能再活多久。 最後我們停在一棵大樹下休息,這棵樹雖比不上所謂的千年神木,但是在我們這座小小的公園也有了幾十年的歷史,它看盡了人類的興盛與衰敗,依舊穩穩佇立在那。就像我高中校園司令台旁的那棵老樹,在創校之前,就已深深紮根在那裡,創校之後,更是成為我們學校的守護樹,不論是班級運動競賽的得名,亦或是幾個好朋友之間的小秘密,它都成為了見證人。 除了校園裡的大小事,它也藏匿著很多無處宣洩的個人情緒,像是 我的眼淚。
剛升上高三那年,除了面對學測這項大考,我也迎來了人生的另一項考驗──情感的感驗。 當時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高雨忻,突然的開始對我冷淡,反而和另一群女生混在一起,一開始我很不能理解,但是又怕隨便的懷疑會更影響我們這段友誼,所以我選擇默默承受。當我發覺事情不對勁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主動詢問了她原因,幾乎是傳了幾十封的訊息,卻沒有得到任何一點的回音。 心灰意冷的我,不甘心就這樣結束了這難能可貴的情誼,就算是判我入獄,也總該有些罪名吧? 而我終於在一天放學後,鼓起勇氣約了她,到學校的老樹下見。 原本還想著她可能不會來,但是她來了,於是我又燃起了一點點的希望,相信著她還沒有拋下我們的友情,但現實的打擊總是殘酷的,我並沒有得到我所想要的結果,反而更糟。 「雨忻,拜託妳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不然為什麼這陣子妳對我的態度變得這麼冷淡。」我的語氣相當的不知所措,真的很想知道我們到底為什麼會變這樣。 而高雨忻的回答,讓我深刻體會到…什麼是心寒。 「童斐恩,妳跟我當了那麼久的朋友,連這個都不懂,我看…這個朋友我們是白當了。」 兩年。好像兩年,很久嗎?是的,很久,久到此刻我覺得我根本不認識我眼前的人。 「就這樣了吧。」就這樣,高雨忻瀟灑地離開,留下仍然一無所知的我。 我不記得我當時哭的多慘,又哭了多久,但我深深記得…… 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掉眼淚,因為再多的眼淚也喚不回我們早已變質的友誼。她的無情,讓我這陣子的心煩、心痛通通變得不值得。 已經過去的事情稱為回憶,但仍牽掛在心裡的,只能稱為記憶。而這段慘痛的記憶,至今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只是我總是欺騙自己,我把它留給了學校的老樹。
當季節進入寒冷的冬天,許多老人家的老毛病便會一一跑出來,就連公園裡的大樹也不如暖春時茂盛,但它依然存在,生命依然持續走下去,頑強的很。 這年冬天,我們養老院又來了幾位新的老爺爺、老奶奶,有些是從醫院轉出來、有些是兒女送過來,不過卻有兩位比較特殊──他們是走失的爺爺,不知道自己住哪,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只好被熱心的民眾送來我們這裡暫時照顧,直到找到他們的家人為止。 其中一位爺爺被送來時,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袖,明明冷到不斷顫抖,卻還是帶著笑容喊著:「小心!小心!」 但沒有人知道他是在說什麼,看著他的模樣,不禁讓我感到有些心疼,不知道他的家人現在在哪?會不會也急著找到他,還是說……他其實是被惡意拋棄的呢? 但我相信,世界上應該沒有這麼狠心的人,這位爺爺一定能夠跟他的家人團聚的。
就在兩位走失的爺爺被送來後沒幾天,其中一位比較瘦弱的爺爺突然心臟病發作,使得我們有些措手不及。由於我們並沒有他的相關資料,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疾病,只能在他送來後替他做一些簡單的檢查。 事出突然,所有的醫生、護理人員都立刻忙了起來。 醫生不斷的做心肺復甦術,護理人員也忙著聯絡救護車要轉送大醫院,一刻都不放過,只希望能夠救回老爺爺一命。 「不行!還是沒有心跳!必須要準備電擊!」 「但是我們這裡的設備不夠專業,救護車還要多久?」 「再五分鐘就到了!」 五分鐘太久,我立刻跟醫生換手,接著繼續做心肺復甦術。 求求您、拜託您!一定要活下來! 雖然老爺爺一度恢復過心跳,卻仍不幸在轉送醫院的過程中過世。 而最讓人遺憾的是,在爺爺去世後才透過醫院那邊找到了他的家人,卻為時已晚。 「真的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了,卻還是沒能救回你父親的性命。」醫生領著我們向家屬致歉,並獻上我們想送給爺爺的花束。 對方搖搖頭,並不責怪我們,他表示爸爸年事已高、體弱多病,或許就這麼走了,對他而言也是好事。 願爺爺到了極樂天堂,可以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再被病痛糾纏。
因為那位爺爺的離開,我們養老院的氣氛也沉寂了一陣子,不過難過完之後,我覺得更為重要的是,一定要趕快找到那位總是喊著「小心」的爺爺的家人,不要讓悲劇重演。 所以我不斷的透過朋友或是在醫院認識的醫生、護士想要探聽一些消息,不過終究是個來路不明的人,想找也不是那麼容易。 這天,我陪著爺爺走到了養老院後方的庭院,而我終於知道他一直喊著的「小心」是什麼意思了。 「小心啊!妳看,這花那麼漂亮,就跟妳一樣,是吧?」小心,是一個名字。 當爺爺看著我,喊著小心,臉上和藹的笑容就像是在看孫女般愉悅。 從這點來看,至少我知道爺爺是有親人的,而且是女生。 「爺爺,那我們家有種過這種花嗎?」我配合著爺爺,假裝自己是「小心」,希望能藉此問出一點蛛絲馬跡。 爺爺頓時陷入了思考,好一會才回答我,「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忘了。」 我輕輕拍著他的肩,笑說:「爺爺,沒關係,現在這裡有,你可以天天看。」 「妳說的對!」爺爺哈哈的笑著,立刻將剛才的問題拋諸腦後。 傍晚的風漸漸變涼,輕輕吹拂著,即使微弱卻還是能夠吹起散落在的樹葉。如果說風能夠替人傳話,那我真心希望「小心」可以早日出現。
臺灣的冬天本來就不太冷,越接近春天,天氣也變得越來越暖和。 我們挑了一個陽光溫暖卻不刺眼的早晨,將大部分的爺爺、奶奶們都帶去附近的公園吹吹風、散散步,順便想藉由耀眼的太陽驅趕這陣子的陰霾。 看著公園裡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彷彿是在宣告著它們即將趕走嚴冬,帶來希望。 但是在希望到來之前,願望,似乎搶先一步實現了。 「斐恩!」我的同事可薰著急地跑過來,喊著我的名字。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看她焦急的樣子,我也有些緊張。 「呼…」可薰喘著氣,慢慢說道:「找到了!那位爺爺的家人!」 「真的嗎?」聞言,我面露欣喜的表情,抓著可薰問,「在哪裡?」 可薰轉過身,指向後方正朝這裡走來的女子,「我把她帶過來了。」 當我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即便外貌已改變許多,我仍能一眼認出那個人。 我以為自己早已放下,但此刻內心卻還是湧現了許多複雜的情緒。 她是被我所在內心深處的痛苦記憶,而能夠打開這扇門的鑰匙,就是她本人──高雨忻。 我看見了她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卻又立刻故作鎮定,我知道她也認出我來了。而同時我也明白了,爺爺一直喊著的不是「小心」而是「小忻」,高雨忻。 可薰走到旁邊將爺爺帶過來,並沒有發現我們之間的異狀。 「妳就是這位爺爺的孫女…小忻?」 「對。」高雨忻點了點頭,似乎想繼續說什麼,卻沒有開口。 既然她沒有想要說下去,我則選擇將我的任務有個完美的結束,我告訴她:「妳放心,爺爺這陣子過得很好,也沒有什麼病痛。妳把他帶回去之後記得要好好照顧他,不要再讓他走丟了,他很疼妳。」 高雨忻似乎沒料到我會說這些,愣了一下才回應,「我知道了,謝謝妳。」 明明表面上很平靜的面對她,我的內心卻帶著緊張不安,手不自覺的緊握著。 「沒事的話,妳可以帶爺爺回去了。」最後,我選擇了避開,甚至連給她一抹禮貌地微笑都十分困難。 在高雨忻離開之前我看見她又和可薰說了幾句話,只是我實在沒那個心情關心她們說了什麼。我獨自站在樹陰下乘涼,感受風拂過耳邊的清涼,如果風能將這些記憶帶走就好了,我這麼想著。 當可薰再度走向我,她將一個紙條交給了我,「這是剛才那位小姐要我轉交給妳的。」 我訝異地接過了紙條,猶豫著要不要打開,而最終,我還是開了。 「斐恩,我沒想到有一天會再見到妳,對不起,高中的時候給了妳一段不好的回憶,我不該輕易聽信別人的流言而背叛了我們的友誼,我知道妳不會原諒我,也知道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但我還是想跟妳說聲 對不起。 高雨忻留。」 我從來沒有想要原諒她,但是此時此刻我顫抖的雙手和浸濕紙條的眼淚,都一再說明著我有多麼珍惜我們這段友情,只是我們早已都回不去當初。 我蹲在樹下,再次將眼淚都哭乾,至於原本痛苦的記憶似乎也隨著我留下的眼淚而銷聲匿跡,我們這段「過往」,終究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個「回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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